周一上午,支行正在开对公例会,安帅的手机响了,显示是柜员刘姐的座机,安帅把电话摁了。
安帅以为刘姐又要和他说这事儿,就把电话挂了。眼下支行长正在部署要紧的任务。
前段时间紫金支行客户和存款流失严重,支行长被分行约谈了好几次。平时对支行长有意见的员工此刻都等着看他的笑话,但支行长能坐到这个位置,自有他的能耐。
果然,支行长通过个人关系,营销到宏光集团的一个专项投资基金,基金总额60亿,用于收购腾远半导体公司。
安帅正聚精会神地聆听支行长的工作部署,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支行长,时不时重重点头,并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手机又响了,还是刘姐,安帅毫不犹豫摁掉了。明显这来电干扰了安帅与支行长进行精神共鸣。
手机锲而不舍地再次响了起来,安帅本想摁掉,但是平时办业务少不了打交道,勉强接听了电话,捂着嘴巴小声说:“喂,开会呢。”
“你的客户正在柜台要投诉呢,你下来安抚一下吧。”虽然是疑问句,但用的是陈述语气。
支行所有的公司客户都分到了客户经理名下,就算投诉了,也是客户经理去安抚。所以平时柜台惹了麻烦,也习惯了让客户经理给擦屁股。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客户少带材料了,我受理不了他的业务,但是客户又比较矫情,非要投诉。”
安帅叹了口气,这是又把他当消防员,随叫随到冲上去灭火。他向支行长小声说:“领导,大堂有客户来了,我去一下。”
“怎么回事啊?我都跑了三趟了,缺什么材料不能一次说清楚吗?我从通州坐车过来,再排两小时队,你和我说材料不齐,你早干嘛去了?”
是一个小公司的财务,前两年这公司还在市区办公,后来业务下滑,公司办公场所也从市中心搬到了六环外。
按理说刘姐是老柜员了,在紫金支行也算业务熟手,但偏偏是这种熟手,时不时就要整出个幺蛾子。
就算有更新,一般新旧流程也会并行一段时间,怎么就那么巧,偏偏被客户踩中了?
但针对一些大型客户,由客户经理上门收取复印件,再带回柜台办理。由客户经理和支行长在复印件上签字,确保材料的真实性。
对方是个四五十岁的胖大姐,安帅捧着水杯,一口一个姐叫着,承诺让对方把材料寄过来,不用再跑第四趟了,对方才勉强同意。
这么简单的事情,只要稍微充分沟通一下就可以解决。刘姐却懒得动脑子,懒得费口舌。
刘姐早年是第三方外包人员,二十岁不到就做柜员,后来赶上政策好,转正了,但也仅此而已,如今四十多岁了还是柜员。
仗着自己资历深,业务熟,柜台里谁不懂业务都向她请教两句,时间长了,就翘尾巴了。
宏光投资庞大的基金规模吸引了若干银行争抢。安帅也不知道支行长背后铆了什么劲儿,让华运银行能脱颖而出。
大势已去的支行长问了几个下属,有谁愿意跟着他,其余人都默不作声,只有安帅表示他愿意。
并不是安帅重情谊,而是分行人员众多,要脱颖而出太难了。审时度势之下,跟着下支行,冲着这份忠心,也能提职个主管。
做一个听话的哑巴、指哪儿打哪儿、支行长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是安帅针对支行长摸索出来的行事规则。
既然宏光已经同意与华运合作,安帅要做的就是服务好这尊大神,让专项基金安安稳稳入账。
安帅专门找了会计经理询问:“林哥,宏光的专项基金要开户,材料和一般公司一样吗?”
“差不多,你让公司把所有的证照都拿上,再带着公章、财务章、法人章来柜台办就行。刘姐前几天刚开了一个专项基金的户。你再问问她。”
在实物操作中,一般是柜员提交易,会计经理复核。所以具体材料清单,有的时候柜员反而比会计经理更清楚。
“支行长营销了一个专项基金,需要开户。除了管理人,还有几个公司是跟投方,每个公司都想留一个人名章对账户进行共同管理,有什么额外要准备的材料吗?”
安帅好心提点:“这是支行长营销的重要客户,要是服务好了,能在领导面前争个好印象。”
“您确定多加了其他跟投方的人名章,可以吗?没问题吧?也不需要特殊的材料吧?”
安帅将信将疑。宏光是今年的重中之重,支行长几乎天天都问进展,搞得安帅也一惊一乍,草木皆兵。
宏光有规定,印章外带需要两个印章管理员一同外出监管。不仅于此,账户还额外加了其他三个公司的人名章,所以浩浩荡荡一共来了六个人。
宏光财务坐在柜台窗口,其他五个人像监工一样站在身后,仿佛生怕财务偷偷盖了不该盖的材料。
然而刘姐一拍脑门说:“柜台上周刚发了文,如果加盖别的印章,需要提前联系分行审批。”
宏光财务和身后的五个人立刻躁动起来,“安经理,您不是说都安排好了吗?我们带章出来一趟非常不方便。”
内部审批单,内部流程,你和客户说什么?悄悄默默收了材料,等审批单回来再开户不行吗?怎么不动脑子呢?
安帅长得白净,笑起来就像电视上做牙膏广告的明星,一般火气再旺的客户冲这颜值,都会稍安勿躁。
安帅窝着一通火来到柜台后面找会计经理,“林哥,宏光是目前支行重点营销的客户,是支行长的户,要是客户投诉到支行长那里,咱俩都不好交代。”
安帅故意咬重支行长,给会计经理压力,“之前我和您、和刘姐都核对过材料,客户人都到柜台了,刘姐才说要审批单,这让客户怎么想?”
会计经理也满脑门黑线,新手柜员天天出错,怎么做了二十年的老柜员也不消停。
“您和刘姐说,今天把材料收了,让客户先回去,咱们内部流程怎么走都好说。”
安帅特意提醒会计经理记得把刘姐的小喇叭关了,不然柜台里面说什么,客户可都听得一清二楚。
安帅远远瞅着,原本刘姐支棱着脖子,一口一个不行,然后是眨巴着知识匮乏的眼睛,最后张大嘴巴仿佛恍然大悟,然后打开小喇叭和客户说:
刘姐一天到晚喊着柜台太辛苦,赚钱太少,她上有老下有小,老公不争气,全家几口人全都指望她。
安帅其实挺同情她的,一个女人又赚钱又顾家,但这工作质量,反复叮嘱仍然出错,真让安帅想同情都同情不起来。
终于安排妥当,收齐材料客户前脚刚走,支行长就问:“账户开好了吗?我紧催慢催,催着对方进钱,你们可不要掉链子。”
支行长舒舒服服靠着椅背,翘着二郎腿,整个人极度放松,不住地抖着脚尖,显得极为得瑟。
安帅在旁边小心恭维着:“您真厉害,哪个支行长能像您一样,15亿说来就来,我想都不敢想!”
支行长用一种看小辈的眼光轻飘飘瞅了安帅一眼,瞅得安帅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这马屁拍得太露骨了。
支行长慢悠悠说:“你们踏踏实实把该办的事办好就行了,客户关系营销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
安帅乖巧地点着头。他本想细探一番,但听这意思,支行长还没打算传授真本事。
但男人一生中职场晋升的机会并不多,错过了,就没有了。遇到一个赏识你的领导,是幸中之幸。
“原本宏光是中建银行的客户,中建上赶着要给宏光做并购贷款,宏光本不缺钱,但既然钱送上门了,他们也就没拒绝。”
“没想到,中建牛皮吹得太大,把宏光折腾一通,贷款没批下来,宏光盛怒,才让咱们捡了漏。”
安帅琢磨着,贷款没批下来估计只是宏光切换银行的借口,真正的关键肯定是支行长搞定了宏光的某个关键人物,才能从中建嘴里抢了肉。
“所以,咱们万万不能出错。之后入账、出账,你都盯好了。宏光内部派系争斗十分复杂,多少眼睛都盯着这个专项基金。”支行长叮嘱。
“没问题领导。”安帅就差跪在地上领圣旨了,“您看15亿预计哪天付款,我提前做好头寸和汇款单。”
安帅本来想提醒,这么大金额出账,又压着最后一天,万一出点幺蛾子,连缓冲的时间都没有。
但考虑到支行前段时间存款流失严重,15亿在账户多待一天是一天,支行长肯定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才压着线。
安帅便没再坚持,想着等下和会计经理得再沟通下,别又像开户一样,出现幺蛾子。
“林哥,专项基金的账户因为多方共同管理,所以没开网银,账户里的15亿资金出账时只能从柜台出,汇款单有什么特殊要求吗?”
为了避免幺蛾子,安帅提前让客户盖好章,写好金额,给刘姐、会计经理审核完毕,确认无误。
出账那天是月末最后一天,大堂乌泱乌泱都是人,发工资的、缴税的、汇款的全赶在最后一天了。
安帅的脑袋嗡一下变大了,汇款单半个月前就给你们了,你现在说不对,这不是见了鬼么?
“咱们银行去年换了LOGO,所有的汇款单都重新印了。新LOGO比旧LOGO胖一点,圆一点,你这个汇款单的LOGO是旧的。”
安帅心里的马儿要咆哮而过了,会计经理也来到刘姐旁边,面色凝重地看着汇款单。
安帅差点爆粗口,怒火一下蹿到了天灵盖,他也顾不得大堂还有其他客户,质疑问:
“这汇款单半个月前就给你了,你看过,林哥也看过,我还特别强调今天出账,你现在说汇款单错了??”
“这个账户由4个公司共管,其中3个公司的人名章在外地,今天15亿必须出账,哪里来的时间换单子?”
安帅的舌头都快打结了,真没想到自己遇到的火坑不是客户挖的,竟然是刘姐给挖的。
“这15亿资金是并购业务的首付款,今天是付款截止日,晚一天违约金是万分之五,75万违约金你赔吗?!”
“赔钱是小,要是因为汇款延迟,收购失败,这责任算谁的?!”往日里安帅替柜台擦各种屁股的火一下全都宣泄出来了。
“这锅谁都背不起!而且这户是支行长的,他要是知道捅了天大的篓子,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安帅把责任全都甩给了柜台,虽然他心里明镜一般,要是款真付不出去,支行长第一个骂的人肯定是他。
但此时此刻,他只能让柜台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算出差错,今天这款也得汇出去。
“您和远程授权沟通一下,今天汇款用旧单子,我替客户承诺,之后补个新单子给您。”
“咱们内部再怎么沟通都没问题,写特殊事项申请单也没问题,但今天一定得给客户把款汇了。”
安帅看了看表,已经下午4点了,超过5万的汇款需要走人民银行的大额系统,大额系统工作日5点关闭,所以他们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
安帅焦急地看着手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恨不得自己与远程授权沟通,可惜隔条线如同隔座山。
“咱们去年发过公告,旧LOGO的所有凭证都作废,要是今天还用旧单子汇款,之后客户反悔了,咱行是要承担责任的。”
反悔什么呀?并购合同白纸黑字写着首付款,客户又盖了章,难道就因为银行LOGO高矮胖瘦做了调整,就翻脸不认么?
而且华运规定,会计经理每两到三年轮换一次,会计经理的奖金由分行垂直发放,这样就避免了会计经理迫于支行长的淫威,进行不合规的操作。
所以林哥并不是很怵,在他心里合规大于一切。就是眼下把支行长叫来了,他也这么说。
然而此时此刻,安帅认为,管他合不合规,15亿款项今天不汇出就要开天窗了。
已经4点20了,安帅见林哥像头倔驴,刘姐躲在林哥的身后闷不作声,他只能冒着被支行长指着脑门骂破喉咙的风险禀告了支行长,总好过拖过5点无力回天的时候再汇报。
安帅知道现在不是狡辩的时刻,只说:“您能不能和远程授权的领导沟通一下?”
部门领导与支行长都属于中层干部,每三到五年重要岗位的干部就会有一批轮换,说不上今天你求我,明天就变成我求你了,所以领导之间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都愿意卖这个面子。
“郭总啊,实在不好意思,有个事情得麻烦一下您。”支行长端着求人的态度把事情叙述了一遍。
挂了电话,支行长和安帅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时不时瞄一眼手表,5分钟,10分钟过去了。
十分想催促,但对方是老银行了,肯定知道大额系统5点关闭,汇款必须在5点前操作。
耐着性子,一分一秒磨,安帅和支行长大气都不敢出,支行长连骂安帅的心情都没有。
“胡行长啊,是这样,如果你们今天一定要汇款,那就用新单子把汇款要素抄写一遍,提交易时,新单子和旧单子都提交,我们按新单子录入要素,按旧单子核验客户的印章。”
“但是,分行也受总行合规检查的压力,事后总行可能会扣分,我得提前和您说一声。”
支行长给安帅使眼色,安帅立刻风急火燎冲向柜台,手一抖还写残了两张凭证,屏着呼吸才又抄了一遍才抄对。
刘姐立刻提交交易,4点55分,会计经理不停在系统做着业务优先的刷屏,4点58分审核通过,5点资金出账了。
安帅心虚地给宏光财务发了信息:“我们银行资金已经出账了,您看看对方银行入账了吗?”
安帅这才放下心来,整个人松快了一些,才发现西装里的衬衫前心贴后背都湿了。
安帅对着汇款回单拍了张照,发给宏光的财务,同时也发给支行长,微信汇报“已顺利出账”,又去办公室当面汇报了一番。
事情终于落停了,支行长回过头冷冷地问:“今天这汇款要是出不去,你拿什么赔?到底是怎么回事?”
“汇款单半个月前客户就盖好章,也提前给刘姐、林哥看过了,但是今天临提交交易的时候,刘姐才发现凭证错了。”
“领导,旧版的凭证去年就取消了,OA里发了公文,微信群里也发了通知,不知道为什么安经理给客户寄了错误的凭证。”
况且大部分客户汇款都用网银,在柜面做汇款的客户少之又少,柜台用的凭证有几十种,客户经理哪里知道哪个换了哪个没换?
退一万步,安帅就算是寄错了凭证,柜台天天审核单据,连新LOGO旧LOGO都看不出来么?!
“我就是在柜台后面的凭证柜取的,现在去翻,肯定还有!”安帅气不过,一副准备去翻凭证柜的样子。
其实心里虚得很。就在刚才对峙之前,他悄悄默默去翻过一遍,那些旧凭证都不翼而飞了。
不知道是被人临时都收走了,还是他运气就这么背,唯一的一张旧凭证,被他碰上了。
“你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幼儿园小朋友吵架呢?咱们这是工作,是职场,你们能不能带着脑子,带着职业操守来?”
安帅实在是想不明白,凭证柜里的旧单据去哪里了?怎么自己那么背就拿了旧单据,还偏偏没有被柜员发现?
但眼下这事过去了,再细究下去肯定也辩不出所以然。于是先调整着面部表情,主动给大家找台阶,“还好最后汇出去了,你们辛苦了。”
“可不辛苦了!”刘姐竟顺势发起牢骚,“我就是个苦命干活的,钱不多拿一分,还替你们担着风险。”
但转念想想,也许正是因为刘姐缺乏这种主动精神,才会在原地踏步,变成自怨自艾的祥林嫂。
刘姐若是像半个客户经理一样有沟通技巧,又主动承担,也不至于四十多岁还是柜员。
唯一只有刘姐,觉得自己开了户,又做了15亿的汇款,雁过还拔毛呢,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捞上,还惹一身骚。
想来想去觉得柜员实在是太难了!自己太难了!做柜员太委屈自己了!她眼巴巴又问安帅:
“这户也开了,钱也付了,事情都办妥了,虽然有点波折,但也算善始善终,我之前和你提了好几次的转岗,领导能不能考虑考虑?”
安帅冷笑一声,有点波折?善始善终?若不是支行长临时刷脸抢救,这天大的娄子还指不定你背还是我背呢。
明明大部分青春和热血都一心一意奉献给华运,她这个年龄的员工只要没有太大的差错,也都能混个舒服的位置。偏偏刘姐求什么,不得什么。
下班后安帅去地库开车,正巧赶上电梯坏了,不得不走楼梯下地库。晚上还有饭局,安帅狼吞虎咽吃了个面包垫底,把包装袋扔进车库的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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