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美国都会制造数以百万吨计的电子垃圾——电视、手机、电脑、显示器……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电子垃圾最终去了哪。
作为电子垃圾的超级生产国，美国在监管电子垃圾方面几乎毫无作为。尽管美国已经签署了禁止向其他国家倾倒电子垃圾的《巴塞尔公约》，但这项公约在美国国内并未获得批准。所以，几乎所有美国制造的电子垃圾，都可以合法运往海外。对此，致力于电子垃圾问题的环保组织创始人斯科特·卡塞尔（Scott Cassel）表示，
这些含有大量有毒物质的电子垃圾，被输送到中国南方、东南亚和非洲。在那里，工人们在露天的垃圾堆里工作，焚烧、或者用酸液侵泡这些材料，从残骸中筛选出少量有价值的金属，比如黄金。
这些做法的结果是毁灭性的。2007年的一项研究发现，中国广东贵屿（全球电子垃圾倾倒的热门地点）的儿童血液中的铅含量急剧上升。
根据2008年的一项研究，在贵屿的同一个村庄，灰尘中的重金属含量比附近没有电子垃圾倾倒的地点高出数百倍。
那么，一向以“自由、民主、环保”等漂亮口号包装自己的美国，究竟是怎么把这些黑色的电子毒液输送到发展中国家的血管里去的？
吉姆·帕克特（Jim Puckett）和他的团队，把一个个小小的GPS追踪器，扔进垃圾桶里。
这些追踪器比一张卡片大不了多少，伪装性极好。多年来，作为巴塞尔行动网（Basel Action Network，下文简称BAN）的负责人，帕克特和团队一直在用这种方式检测电子垃圾的去向。
BAN的名字，来源于限制发达国家出口电子垃圾的《巴塞尔公约》。这个非盈利环保组织，一直致力于调查美国电子垃圾的地下交易世界。
通过嵌入垃圾中的追踪器，BAN监测到，这些废弃设备被收集到回收商那里，并被送往不同的方向。在这一条条运输线里，或光明或灰暗的交易，隐藏在其中。
某天，当BAN团队在俄勒冈州的一批废旧液晶显示器上投放了追踪器之后，一条惊人的线索，将他们一路拖拽到了2015年的夏秋之交。
通过追踪器返回的信号显示，这些电子垃圾一路经过波兰特，在西雅图附近徘徊，并最终横渡太平洋，几个月后，信号停留在了中国香港。
2001年，BAN团队到中国，发表了一份关于中国广东贵屿镇的报告。在这个离香港不远的小镇里，隐藏在GDP增长数字后的每一幕，都触目惊心：
BAN小组将追踪器传回的目标不断放大，在Google街景上，运输垃圾的卡车上的logo清晰可见：Total Reclaim（“全面回收”公司）。
“Total Reclaim是业界回收电子垃圾的标杆公司，而且是由我的朋友经营的。……在这行干了这么久，我经历过的最大的麻烦，就是你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真正的盟友，但是，他却背叛了你。”
那么，业界标杆的垃圾回收公司，又是通过怎么样的关联，和BAN这样的公益环保组织称兄道弟的？
无论表面理由如何冠冕堂皇，精明的Total Reclaim创始人，在垃圾回收行业中发现了自己的生意经：和环保组织做朋友，生意会自己送上门。
帕克特至今还记得，从2000年开始，BAN就开始调查电子垃圾出口问题，他们采访了很多回收商，但大部分时候都吃了闭门羹。
垃圾回收商对环保主义者的警惕和敌意，是天然的。那么，谁能跨越这个局限呢？
随着BAN组织的调查工作的深入，Total Reclaim最初的坦诚让它成为了回收业的光辉榜样。他们与BAN展开了深入合作，并签署了一份由BAN制定的电子垃圾回收承诺书和认证计划。
在计划中，Total Reclaim作为BAN组织的合作单位，负责电子垃圾的回收与无毒害处理，并接受BAN的定期审查。
“我们给了他大笔大笔的生意，是我们让他的钱包变得更鼓。”帕克特回忆说。“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把生意扩展到俄勒冈州和阿拉斯加，并创建了一个西北帝国，成为了回收行业领导者。”
时间拉到2015年，在当时的美国垃圾回收业，你很难找到像克雷格·洛奇（Craig Lorch）和杰夫·齐尔克尔（Jeff Zirkle）这样的完美履历。
洛奇是西雅图社区的活跃分子，积极参与各种公益活动，被誉为是“社区支柱”。他还专门在自家社区创立了一个非盈利组织，为贫穷的年轻人提供自行车。
齐尔克尔则对数字工作更感兴趣，他曾经做过回收冰箱的工作。在遇见洛奇之后 ，两人一见如故，成立了专业垃圾回收公司Total Reclaim（“全面回收”公司）。
起初，Total Reclaim只处理冰箱和其他废旧电器，但慢慢地，两人发现了一个更赚钱的活计——帮助政府和企业处理难以消化的电子垃圾。
很快，及时调转业务方向的Total Reclaim声名鹊起。作为先驱者，他们被很多业界专家、政府高官所熟知。到了2000年，公司的业务拓展到更广泛的领域，并最终成为了美国西北部最大的电子产品回收商。
据公司内部统计，2010年至2015年间，公司平均每年回收了近4000万磅的电子产品和灯具。而洛奇和齐尔克尔则从中赚取了数百万美元。
“Total Reclaim还曾经登过广告，宣称他们永远不会把电子垃圾出口，他们永远在做正确的事。”帕克特回忆到。
甚至还有一次，创始人洛奇出现在一部由BAN制作的纪录片中，解释了出口电子垃圾的危险所在。
他在纪录片中说：“（出口这些垃圾）无非是为了钱。前脚收了垃圾处理费，后脚把它们卖到国外。你不需要在这两者之间做任何工作，只要把这些垃圾塞进集装箱就好了。”
在媒体上宣扬环保和社会责任感的明星企业，背地里做着和“堕落”同行一样的勾当——运出去，把垃圾运到第三世界去，污染那里的农田，毒害那里的孩子，然后换回一叠叠美金。
面对残酷的现实，帕克特一直无法理解：“追踪器不会说谎，可是我们的好孩子，Total Reclaim究竟怎么了？’”
在毫无保护措施下，露天焚烧金属、塑料和其他材料的洋垃圾非常普遍 Theverge
他们坚持说，一定是哪里出错了。Total Reclaim绝对没有向香港运送电子垃圾。他们坚持，一定是追踪器在路上无意中掉到了别的地方。
帕克特没有当面拆穿他们，但他没有告诉Total Reclaim的是，他已经计划秘密前往香港。
他谎称自己是一个电子设备采购商，在这之前，他曾经谎称自己是研究循环利用的教授，效果不太好。
在中国广东的贵屿镇，熟悉的场景再一次展现在帕克特的面前：堆积如山的打印机、电路板和液晶显示屏。在弥漫着烟尘的工作环境里，工人们不戴口罩处理着有毒的汞管，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些管子是有毒的。
而与此同时，帕克特看到，在一箱箱的出口货物箱上，赫然印着Total Reclaim的公司标志。
回到美国后，帕克特带着自己拍下的证据与洛奇对质：“我们在中国找到了你们的电子垃圾，到处都是。”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让帕克特彻底明白，洛奇绝对不是无辜的，他对Total Reclaim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
在BAN最终发表了关于这批电子垃圾的调查报告之际，华盛顿和俄勒冈州的官员很快对此事展开了调查。
最终，Total Reclaim与两个州达成了和解，并总共支付了约100万美元的罚金。但直到联邦介入调查后，Total Reclaim欺诈的全部范围才被完整地挖出来。
调查人员发现，Total Reclaim前前后后将总共超过800万磅的平板显示器运往了香港，而这个操作让洛奇和齐尔克尔从中赚取了数百万美元。同时，两人伪造了数百份文件来掩盖一切。
迫于压力，Total Reclaim公司发表声明，承认他们的不法行为。两位创始人表示，他们一直处于“非常巨大的市场压力”和“行业对我们的价值观视而不见”的状态里。
他们对BAN的调查结果没有任何疑议，但请求获得谅解：当时公司收到了“数量激增的平板设备”，从而迫不得已“做了一笔短期业务决定，把这些电子设备送到了香港”。
最终，Total Reclaim的两位创始人，洛奇和齐尔克尔被判处28个月监禁。
法官的理由是：“这个国家面临环境挑战的部分原因，就是像你们这样的人做出的商业决策：把商业利益置于其他人的健康和生命之上。”
“这样说吧，目前的电子垃圾回收系统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这些设备在被设计出来的时候，从来没有考虑过回收，这才是问题产生的根源。”
如今，Total Reclaim仍在运行，在裁掉了大约一半的员工之后，新任首席执行官鲍比·法里斯（Bobby Farris）宣布，公司完全退出电子产品回收业务。
但是在美国，每天仍然有数以万计的电子垃圾被制造出来。一些企业正在试图用更专业、更严谨的分类和处理方式，来填补Total Reclaim倒塌后留下的巨大市场空白。
一家名为“友好地球“的回收商表示，他们每天都会输送数千磅经过精细划分的电子垃圾给下游回收企业，他们会利用这些材料，然后将其安全地分解。他把自己的公司描述为垃圾回收行业的“精品店”。
大伤元气的Total Reclaim也正在尝试从困境中转身，洛奇透露：“公司正致力于重塑声誉。我们有很多伟大的客户，他们没有离开我们。我们仍然坚守在行业里。”
没有人知道，事情是否真的会按照最好的方式发展，Total Reclaim的倒塌，或许象征着回收行业在成熟之前不得不经历的阵痛，但永远会有火中取栗的新玩家，用更加平衡、双赢的模式带动行业的进化。
与此同时，BAN仍然不停地在电子垃圾上安装监视器，迄今为止，他们已经投放了500多个。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这些监视器将会继续悄悄地发生作用。它们背后的环保组织，和这些垃圾回收商一起，组成了行业中完美的矛与盾的闭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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