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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11-09

如果可以自由终老孤独又算得了什么

  讨论张爱玲的热潮似乎总是一波又一波,从未有停止的趋势。每经历一次时代变迁,每走过一段人生旅程,我们就仿佛更接近她一些,也更能理解她所做出的重大选择。

  从她青春期刚开始写作,张爱玲受欢迎与畅销的程度直追“大众文学”“通俗文学”的作者,就在最华丽绚烂的时候,她离开大陆,小说减产。也是在晚年时期,她的人生仿佛被按下一个开关,渐渐跟当初大众追捧的“华丽”相去甚远,可能仅剩“荒凉”的底色供人玩味。

  这个曾经带动“海派”文学让全世界华人为之疯狂的作家,晚年却过得让大多数“海派人”不懂,他们不懂的是曾经用华丽文风征服读者的张爱玲,为什么会过得如此清贫?很多人甚至用“落魄”来形容她。就连中国台湾作家简媜也这样形容她:“把张爱玲翻个面,当会发现撑着桌面的四只脚踏得稳稳实实,每只桌脚都刻上大工匠才有资格刻下的字,一个‘苦’字……张爱玲是个苦命女人——而且必须是个女子,从出生开始苦,苦到老苦到孤独死。”

  仔细看过最近几年出版的张爱玲写给夏志清、庄信正的书信集和给宋琪夫妇的书信全集后,你会发现,她能保持如此轻简的心态,不就跟前几年流行开来的“极简主义”和“断舍离”很类似吗?想不到张奶奶才是华人极简主义生活的鼻祖呢。

  还记得前几年演艺圈女神林青霞宣布离婚时,全网惊叹:人生最大幸事,不就是人到晚年,女性恢复独身,不用伺候男人,还有钱吗!

  而到了张爱玲这里,自从丈夫赖雅死后,她也是一个人,再也未嫁,却被说成“苦”。可能仍旧跟几千年对女性婚嫁的束缚观念有关。但越到近代,越有人赞同张爱玲的选择。而且在经济上来说,她被人熟知的两任丈夫,胡兰成和赖雅,都基本是受她的照拂。

  这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独立女性呀!虽然她小说里的女性都是一门心思想着婚恋嫁娶,但现实生活中,她却并不像笔下人物那般生活。至少在晚年,她在乎的是学术,也在乎文学,其他一切对她来说,都不是必要的。

  张爱玲的晚年并不如人们口中的那么不堪,当然也没有想象的那么洒脱,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平凡”和“平淡”,也许这是经历过动荡社会的张爱玲直觉般的生存之道,不敢太过高调招摇。过上一种不打扰世人的晚年,是张爱玲想要的理想状态。

  70年代,水晶去拜访张爱玲,对她住的地方感到诧异,一代大作家,居然家里简单到“雪洞似的四壁”。

  宋琪也写道:“说她家徒四壁并非过甚其词。她一直认为身外之物都是累赘,妨碍一个人生活的自由。好的书她宁可借来看,也不愿意买,因为‘一添置了这些东西,就仿佛生了根’。”果然是一生挚友,还是只有宋琪夫妇最懂得张爱玲的轻简。

  张爱玲是出了名的不爱参加社交活动,偶尔出席也是看在某些重要的朋友的面子上。我们口中说的“社恐”,祖师奶奶也是独占鳌头的。

  到美国后,最开始她碍于人情和生计,还会参加欢迎会或者陪学校的太太们吃饭,但她非常反感,也觉得自己很“开罪人”。于是在晚年后,旧作的出版、卖出电影版权及宋氏夫妇的帮助理财,保障了生计,她就完全放弃了社交,不交朋友,这是省事之法。

  宋琪在《私语录》里说,张爱玲近视颇深,又不喜欢戴眼镜,与人迎面而过也认不出对方,难免被人说成是傲慢,不理睬人。再者,她患有轻度敏感症,饮食要特别小心,不能随便外出就餐。不明白这一点的人,往往会误会她“架子很大”。再加上她是昼伏夜出的写作时间,所以就更被误会不好交流。

  张爱玲是典型的在都市长大的女子。上海、香港、纽约,大都市的特点就是“隔”,因对生活中的“隔”产生奇妙的张力,这种落差使得她在自信和自卑中,具有千回百转的思维方式,往往不能直面对象。

  在香港时,宋琪为了张爱玲的编剧之路,特别安排了她和当时著名的女演员李丽华见面。谁知张爱玲不仅迟到很久,结果见面聊了几句就借口走掉了。只是回去后在跟朋友的对谈中对李丽华大加称赞,“现在李丽华渐渐变成立体了。好像一朵花,简直活色生香。以前只是图画中的美人儿,还没有这么有意思。”明明心里喜欢,却不在当事人面前表露,这是张爱玲的“隔”。

  张爱玲的“拒不见人”可谓名震江湖,各路记者想求见一面被婉拒,有人突兀来敲门,她第二天就急匆匆搬家了。有人翻她垃圾桶,连她喜欢哪个牌子的香皂都给八卦出来了,令她不胜其扰,越来越害怕跟人打交道。

  对社交的恐惧,让她把自己的社交慢慢降到了0,这是张爱玲的自我保护模式。她也曾经说过“最惨是作家参加literary gathering之类的聚会。大家等人赞他们的书,多难为情!还有作家同编辑谈论自己的书——不知道听的人多么厌烦。”“把一生最好的时间浪费在没有意思的事上,同无聊的人打交待,怎不叫旁人急煞。”

  刘绍铭就说:“张小姐一旦离开了自己的文字空间跟别人交往,一点也不可爱。”

  她二十岁时就写:“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噬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 少年时,初到香港念书的张爱玲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图书馆里,并在图书馆中写下了《我的天才梦》,并在文章结尾写道: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上海往事》剧照)

  张爱玲在《小团圆》里重复说到她的“反传统”性格。“我从小反传统的厉害,到十四五岁看了萧伯纳所有的序,顿时成为基本信仰。”后来她还跟宋琪抱怨“现代人对老的观念太落后。”

  后来经济情况好转后,她可以不再为生计而社交,对于“社恐”来说,这是一种多“爽”的生活状态!

  回到客观现实。张爱玲从上世纪50年代一直到第二任丈夫离世,过的都是颠沛流离的日子。

  出大陆到香港时,不能带太多东西,也没钱,就在香港靠写作投稿和翻译维生,《老人与海》就是她这个时期的翻译作品。

  后来申请港大无望,最后选择去美国。当时的美国确实是最理想的重新开始的地方,她曾在给宋琪夫妇的信中写道,“我最好的朋友——中学时的张秀爱和后来的炎樱——都到美国去了,而且都是从来没想到会去,兼且没有亲人在美——一二不过三,我想将来你也会去。”“我喜欢想我们走的路一样——将来到美国去。”

  1955年秋,张爱玲登上了一艘叫“克利夫兰总统号”的邮轮,漂洋过海到了纽约。到纽约之后,这个曾经名噪一时的女作家以难民身份入住纽约哈德逊河附近的救世军女子宿舍,这个时候,她连个书桌都没有,只能拘束地在床侧的小几上写稿。

  安顿不久后,她去拜访胡适,胡适也对张爱玲称赞有加,并帮忙宣传其新作。1956年,她申请到一个美国的作家创作营,叫“麦道伟文艺营”(MacDowell Colony),这里可以免费居住写作。环境绝佳,湖山环抱,松林在望,风光如画。这是张爱玲的人生转折点,因为,她在这里认识了赖雅,然后他们又转去另外一个写作营。

  ▲ 在美国,张爱玲邂逅了同样处于潦倒状态的美国戏剧家赖雅。两人第一次见面是1956年3月31日,那天,赖雅主动走到张爱玲面前说:“请允许我介绍我自己……”两人就这样相识。张爱玲后来才知道,这个主动跟自己打招呼的大叔正是美国小有名气的天才剧作家。他甚至还曾被预言过会得诺贝尔文学奖。在美国好莱坞圈子里, 他的剧本一直广受欢迎。

  这也是张爱玲心态转变最多的几年。1956年结婚,到1961年回到中国台湾和香港,她努力用英文写作,想打入英文市场,但是这些年也是她最失败的年月。

  根据赖雅的日记,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会看很多电影,吃各种餐厅,商量创作细节,到处搬家,买家具等,不过这一切都是赖雅还没生病前。1963年赖雅生病后,张爱玲就一直在照顾他,也开始过上了半幽居的生活。1967年,赖雅病逝。

  后来通过介绍,张爱玲也经由各位友人相助,推荐去过一些大学任职,但都干不长。干不长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两个最明显的是,一、不近人情,不与任何同事有交集;二、只专注自己感兴趣的课题研究,进展极慢,交不出相应的学术论文。

  张爱玲年轻时在《私语》里,这样写,“我一个人在公寓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卑。”

  当年亦舒写文章骂胡兰成。张爱玲觉得痛快,但又不希望自己“曝光过度”。虽然小时候她也曾经立过一些“出门要趁早”“要比林语堂更有名”的flag。

  低潮时,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写剧本,做翻译,以“副业”养“主业”。主业是写作,在美国遇冷,她以情非得已的副业,向庞大的社会讨要回应有的尊严。

  经济回升时,她更是保持低调,不铺张,她晚年不是没有钱,也不是没有名,在与朋友的信件里,她常常会提到自己在银行有存款,还有一次因为搬家太累,在公车上被扒手偷走1000美元。曾经很多次,她给夏志清和宋琪夫妇的信中都会附上:“目前生活无问题,我最不会撑场面。”

  一个曾经的大家闺秀,通晓繁文缛节,熟读《红楼梦》等章回小说,是个标准的“官能主义者”,一个自食其力的独立女性,越活越珍惜生活的单纯,越活越接近生活的本质。

  中国台湾学者周芬伶写道:“这么空洞且干净的死亡,让我洞见了一些什么。” 然后她恍然大悟:“她的耻感太深了。”

  她明白自己将独自离世,“自己将重要证件放进手提袋,留在门边”,在梦中告别世界。在这个层面上,她安排了自己的死亡,向世俗社会要回了最后的尊严。她用英文写过:“我习惯了痛苦及想到死亡。一旦习惯了,他们就不那么可怕。而无论什么事,我也可以习惯。”

  ▲ 张爱玲委托友人林式同的遗嘱中只有两点诉求:第一、 在我死亡时, 把我的全部动产遗赠给STEPHEN C. & MAE SOONG(MR.&MRS. STEPHEN C.SOONG )(即宋淇夫妇)。第二、我想立即火葬,不在殡仪馆,把骨灰撒在任何荒无人烟的地方,撒遍宽广的陆地上。林式同也如约执行了张爱玲的遗嘱,张爱玲的遗体火化之后,骨灰撒到大海,至此一生繁华散尽,简单明了。

  对生活的淡泊,这种境界是迷人的。但很多人会好奇,不靠什么信仰和物质的外力,张爱玲的晚年孤绝靠什么支撑?

  赖雅离世后,张爱玲逐渐变得弃世,孑然一身,但通透,她没有了家庭的牵绊,也没有宗教信仰,旧作重新集结出版屡屡引发销售热潮,晚年经济已不成问题,名利似乎离她越来越远。前半生的漂泊,后半生是靠什么来慢慢消解这一切?

  到了古稀之年,来日无多,她对文学的紧迫感越来越强,她希望多一点时间去多出一些作品。1989年她写给宋琪夫妇的信里说:“我一天写不出东西就一天生活没上轨道。”

  就说她信件中透露正在进行的写作就有好几件,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小团圆》经历了她无数次的修改,还有她自我不满意的《少帅》等。越到晚年,她的创作就越是严谨,甚至纠结。但她乐在其中。

  夏志清曾在书中写道,张爱玲看到一个感兴趣的题目,她就会去图书馆把相关的书籍一本本借回家看,说她会“发傻劲”,“肯做这种阅读的中国作家,几无他人。”这些读书心得,也成了洋洋洒洒的“长文”《谈看书》和《谈看书后记》。

  ▲ 张爱玲被人最为熟知的一张照片,眼底的淡然,骨子中的才情被完美的捕捉。

  《红楼梦》在张爱玲的文学人生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一席,也成了她的精神支撑。她曾在《红楼梦魇》的自序中说《红楼梦》,“像迷宫,像拼图游戏,又像推理小说。早本各各不同的结局又有‘罗生门’的情趣。”甚至是“偶遇拂逆,事无大小,只要‘详’一会红楼梦就好了”。

  因为写《怨女》的序时提到《红楼梦》就一发不可收拾,“因为兴趣关系,越写越长,喧宾夺主,结果只好光只写它,完全是个奢侈品,浪费无数的时间,叫苦不迭。”虽然嘴上叫苦,却乐在其中,连教职工作也放在次要位置。

  这一写,写了十年。“也幸而我喜欢的兴趣范围不广。在已经‘去日苦多’的时候,十年的工夫就这样掼了下去,不能不说是豪举。”1977年,《红楼梦魇》出版,果真是“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

  她的人生活做过诸多重大的选择,过着漂泊的人生,但最终的结局都指向一点——获得自由,生存的自由以及创作的自由。

  要知道,这是祖师奶奶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才终于实现的“自由”。中年时,她说过:“所以我找副业永远是个vicious circle(恶性循环),能够写作为生又不必找副业了。”写作当然是她的主业,翻译、编剧、教职都成了她的副业,也浪费了她很多精力和时间,那个时期,有充裕时间来阅读文学,写作,对她来说,是奢侈的。晚年终于可以摆脱副业的困扰,当然就要让最爱的东西主导了。

  她放弃了太多世人眼中最珍贵的东西,比如物质,比如世俗的情感,但却换来她唯一看重的这一样。

  人们常常害怕“孤独终老”,但是说真的,如果可以自由终老,孤独又算得了什么。

  本文作者:沉山泥。已消失的纸媒前主编,现在醉心做纸品,深爱吸引力法则和神秘主义。深信无用美学,但前世是松鼠爱囤积,爱买书和唱片,书和唱片像有生命一样在家里生长,文学音乐影视当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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