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人半生攒下的旧物，它们像一件艺术品一样，被堆放在一起。从北京到光州，从柏林到纽约，无数观众为此默默流下眼泪，好像突然见到过世已久的亲人与挚友。
这个名为《物尽其用》的展览，收录了一个普通的中国妇女大半辈子囤积的一万多件物品。
对于一个偶然遇见《物尽其用》的观众来说，这个展览给人的观感并不是那么舒服。
“一大堆随意堆放的杂物，重重叠叠，铺天盖地，充满了上千平方米展厅的每一个角落。”
上百件不成套的锅碗盘勺和其他厨房用具，孩子们丢弃的玩具，一排排空牙膏筒皮，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化石般的洗衣皂，堆积如山的没有用过的中药和西药……
可以说，这是一堆连收旧货的商贩都不会感兴趣的“废品”，然而无数人却在这堆“垃圾”面前掉了眼泪。
就如这些物件的主人赵湘源女士所言：“这些物品不是标本，而是活过的生命。岁月给我们留下了这许多痕迹，但岁月也带去了许多东西。我千方百计地留下这些东西，为的是要延续它们的生命。”
用完的瓶瓶罐罐，盛东西的塑料袋，零碎的布头，破到不能穿的衣服，各种包装盒……都被他们仔仔细细地收集起来，堆集在家里：“万一哪天有用呢？”
很多人眼中的垃圾破烂，对经历过贫困的老一辈来说，却是最真实的安全感所在。赵湘源亦是如此。
15岁那年，家庭发生巨变，家里所有能变卖的东西都卖了，母女俩靠给服装厂锁扣眼、包糖、拨云母片、糊纸口袋……挣取微薄的生活费和房租。
从那个时候，赵湘源就养成了节俭的习惯。节俭也是那个时代贫寒之家的生存之道，不然要如何生活下去呢？
家里不再买新衣服，不断染，不断补，改衣服剩下的布头也被妥善保存着，之后打补丁用。
旁人拿着布票扯一整块布，她却只要布头。因为买布头，每一块可以省下半尺布票，还可以省2寸布的钱，日积月累，柜子里堆满了零散的布头。
在那个买什么都需要商品票证的年代，肥皂也是紧缺的物资。每次肥皂用到最后，赵湘源就把剩下的小头泡软之后再贴在大肥皂上，非要彻彻底底利用完了才算结束。
后来，单位里有的男同事洗衣服少，就把剩下的肥皂票给了赵湘源，她便买了肥皂晒干存放起来。
“我就怕我的孩子长大后还像我一样，为每个月的肥皂发愁，想留到他们结婚时给他们用。没想到他们根本用不着了，现在都用洗衣机了。”
那个时代，人们把暂时无用但可能“一朝有用”的用品都竭尽心力地保存下来，“物尽其用”是赵湘源的生活准则，也是中国一代人的写照。
有一条压箱底的鸭绒被，那是赵湘源的母亲病重时特意给女儿买的。去世前，母亲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了棉被的重量，赵湘源和丈夫就把鸭绒被给母亲盖上。
“我们给她盖上多次，她都拿出无力的手把被子拉到地上。她是在想，她盖过以后我就不能再盖了，都是为我好。其实这个鸭绒被自她过世后，我也实在不忍心去盖，只有好好地把它珍藏起来。”
那时家里的院子里都是他养的花和树，秋天的桂花，冬天的腊梅，四季常开的夹竹桃……周围的邻居和孩子都爱极了这个花园。
花盆有的是公公自己用废品站的白铁加工出来，有的是用丈夫世平研究出的铁模子做的。
“但总是照顾不周到，感到很对不起世平。有的实在养不好，有的甚至都死掉了，我为此哭过，但没有办法。”
虽然人不在了，很多花也不在了，但那些花盆，即使碎掉、破掉，赵湘源也一个都不舍得扔。
在孩子们面前，她从未表现出多么悲痛，但很快儿女就发现，她几乎将自己埋葬在了积攒的旧物之中。
她独居在单元房里，近乎病态地积攒着东西，满屋子都堆放着无用之物，不管儿女劝说也好，责怪也好，她依然舍不得扔掉任何一件旧物。
那一排老椅子，是世平用低价买回来的，其中一把椅子后来用坏了，世平就用铁丝先固定着。
本来说要把它扔了，但后来世平去世，她想着那是世平买回来的，经过世平修理，就又舍不得了。
她一个人的时候看着这些药，想着他们满怀希望地带着这些药回家，却最终没能挽留丈夫的性命，心该有多痛？
她用自己收藏的这些东西，以及它们所承载的家庭记忆，给自己造了一个“茧”，在里面找到继续生活的理由。
通过将这些旧物，这些旧物中的故事展示出来，慢慢治愈母亲对“往昔”的病态执着，希望她能借此重新与他人建立联系，重新继续自己当下的生活。
2005年，宋冬用母亲赵湘源一辈子舍不得扔的一万多件旧物布展，而赵湘源就坐在家里搬来的旧沙发上，向观者讲述着那一件件旧物中藏着的故事。
请柬被设计成了一把铝制钥匙，宋冬希望这场展览成为打开母亲心灵的一把钥匙。
展览的图录则做成了户口本的样子，将一个普通家庭的生活完完整整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展览的窗户上，24小时亮着一段霓虹文字，上面是宋冬写给已经离开的父亲的话：“爸，别担心！我们和妈都挺好的。”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观众是我的父亲母亲，所以来参观的观众是否注意到窗户上的文字并不重要……这句话是对我母亲的安慰，也是对我父亲的安慰。”
而在一次次的分享中，赵湘源也像是通过展览找到了一个释放口，脸上扬起了久违的轻松的笑容。
在这些展出的旧物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家庭的变迁，看到了中国一个最普通妇女的人生。
那些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垃圾的东西，却承载着另一个人生命里的一段时光，一段记忆。
一位观看展览的人，看完后沉默了许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明白、也没办法接受母亲囤积物品的习惯，认为那都是垃圾。
她搬家多次，在自己的要求下，“母亲每次都要折损一批‘藏品’，她的‘战略储备’越来越少。”
“我觉得自己突然能够理解她了，当母亲忍痛放弃一捆捆破布头的时候，心情和战乱中的李清照丢失一车车金石图籍没有两样。她变得脆弱，感觉自己难以抵御生活的风险。”
那是赵湘源用来喂小区里22只流浪猫的工具。以前她总是用碗喂，后来不是丢了就是被别人打破了，后来她就把一次性餐盒洗干净留下来，装好饭给猫送下去。
小区里的猫都知道这个善良的奶奶，有时候赵湘源晚上下去扔垃圾，就会有猫跑过来。
“我知道它们是饿了，有时回来睡不着，惦记它们饿一宿，半夜还给它们做饭送下去，看到它们吃到了才感到心安。”
只是世平离开后，她喂猫却不养猫：“丢了、病了、死了，我再也不愿意受这些刺激了。”
2009年，她看到院子里，一只喜鹊被卡在了树上，挣扎着却解脱不得，她立刻拿了梯子想要去解救喜鹊，却不慎跌下来。
儿子赶到时，赵湘源已经伤重得不能说话，但嘴唇还在无声地翕动，儿子知道她还在担心那只卡在树上的喜鹊。
喜鹊后来被救了下来，重新飞回了蓝天之上，但赵湘源却在医院永远闭上了眼睛。
在2010年的“物尽其用”展览上，再没有一个慈祥的老人，和大家絮絮叨叨回忆里的那些事。
但那些旧物却已经成为赵湘源生命的承载物和旁人回忆她的媒介，向每一个来访者讲述着曾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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