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挖掘机开进村,长臂锤击几下、抓耙几下,就把两栋两层的楼房侵蚀了。李大年坐在离房子二三十米远的红薯地里,迎着刺眼的阳光,在尘土飞扬里眯着眼,目光紧紧追随挖掘机。他早上五点就来老宅,知道今天挖掘机要来了,他要最后看看他的房子,这栋他曾引以为豪的房子。它马上不复存在了!看着挖掘机锤击三两下,一堵墙就轰然倒下,李大年的心肝肺像裹了玻璃渣子在滋滋蠕动、流血,不甘、不舍。当年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李大年就知道从此得拼了命赚钱。供他们吃喝、上学直到成家,这就是他们必须要完成的使命。真正要花大钱的是成家,首先要有一栋像样的房子。别人家,大的儿子先盖栋房成家,缓口气,全家努努力,过个三五年再把小儿子的事落实了。李大年没得气缓,两个儿子一样大,一下要两栋房!他又是送礼,又是哀求,好不容易让工厂领导同意他常年做晚班。这样,白天他可以另干一个营生。收废品、做搬运、保洁,只要有钱赚的行当,他都愿意做。李大年夫妇就这样攒钱、再攒钱,把盖房子的砖瓦、钢筋等等一样一样落实。别人劝说他把其中一个儿子给人家做上门女婿,不就负担小了么,李大年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认为儿子给人当上门女婿,爷俩一辈子抬不起头。终于在儿子二十岁那年,两栋两层三间,样式、用料一模一样的房子建成了。站在全村样式最好、用材最讲究的房子前,李大年有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夫妻俩站在房子前拍了张照片,夹在桌面玻璃下面。在村上,他是把这件大事完成得最出色的人。
然后,他在新房子的后边盖了两间小平房——他们老俩口的安身之所。接着还是不敢松懈,攒钱——两儿子订婚,攒钱——两儿子下聘礼,攒钱——两儿子结婚……直到小孙子办满月酒,李大年才觉得自己老了,有些体力不支,跟来喝喜酒的厂长说要辞职,他已经上了十八年的晚班。李大年十八年没睡过整觉!辞去工作的李大年依然没有歇着,夫妇俩继续走街串巷收废品,他要为自己老两口的晚年做准备:他不想向儿孙伸手拿一分钱,如果可以,给儿孙贴补一些倒是很乐意。
有一天俩人分头走路,李大年老伴心脏病突发,没被及时发现,不治身亡。李大年捶胸顿足,他说老伴临死都没花一分钱,宁愿她生个病,还可能吃点喝点好东西。跟了他一辈子,就顾着干活和攒钱了。失去了老伴的李大年很快又驾驶摩托三轮车干起老营生,他说做惯了,歇着难受。李大年在他“收纸板收旧电器”的声声吆喝中老去,他的大孙子长成二十二岁的大小伙子。一天,大儿子走进李大年的小屋,和父亲说,孩子快毕业了,想让他留在县城工作,以后在县城成家。李大年一听“成家”,不就得有房子么!但县城的房价那么高,哪买得起?大儿子说:“现在村里这块地属于规划区,如果有意愿,可以自主申请拆迁,我已经找村干部确定有这政策。”“拆迁后除了每户分两套房,还可以拿补偿款,我想把分到的一套房卖了再去县城买一套。弟弟也有这个打算。”李大年听到“拆迁”两字,顿觉胸闷气短。这两栋倾注他半辈子心血建造的房子要拆除?而且自己申请?当晚,李大年转辗反侧,难以入眠。“房子”“孙子”在他脑袋里来回盘旋。第二天早上,李大年虽然两腿发软,脚步虚浮,但还是跨进儿子的房子,告诉儿子,他同意拆迁。说话时,他的声音是飘的,眼底是红的。然后,就有了文章开头那幕。两儿子各分得镇上的两套房子,出售一套,留一套自住。而年满六十岁的老人是没房分配的,一次性给五万元住房补贴。李大年只能在两儿子家轮流住。没有了房子,没有了堆废品的场地,李大年多年的营生告终。整日无所事事的李大年,只能在家里听收音机看电视,可儿媳妇嫌声音开太大,吵得烦。在阳台上抽口烟,儿媳妇说味熏到晾着的衣服了。在一桌上吃饭,他忍不住地咳嗽把儿媳妇“逼”到厨房里……李大年只能到楼下转圈,转到估计儿子他们先吃完饭了才回去。他觉得自己老了,卑微得像粒尘埃。
他的口袋里一直放着那张和老伴站在老宅房子前拍的照片,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老伴,看一眼他的老宅。李大年整日闷闷不乐,身体每况日下,在他七十三岁的冬天撒手人寰。在他去世后的头七那天,儿子请人扎了纸房子烧给他——两层的小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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